(十五)春祺(小妤回老家)
董北山这些年半管着善仁,一半洗白上岸,在央企挂着名做老总。作为当地纳税大户,解决就业问题,帮助残疾人,承担社会责任,董北山年年都把什么这个奖那个奖拿到手软。春节联欢晚会上挂过名,前几年断断续续地邀请了他和傅煜然。董北山不愿意出这个风头,只去过一次。但今年不一样了,你在他身边,他自然想带你去凑凑热闹。何况春节期间他还有些事情,留在北京顺便办了。 董北山问你:想不想去。你意外又新奇,当然答应。 你嘻嘻笑:去看明星呀,肯定很多明星也坐观众席的,多偷看两眼。 董北山捏你脸一下:小花痴。 晚会录制起来几个小时,你为了仪态刻意没怎么吃喝,穿一身Chanel 高定的粉色编制格纹套裙,即贵气又得体,显得你也大方动人。不能玩手机的你坐得笔直,董北山看着好笑,在桌子下面拉你的手。你轻轻打他一下,目不斜视地看着舞台上的杂技表演,然后偷偷吃了一个他给你剥开的榛子。 中间放视频的环节,对着观众的游机少了几台,董北山趁机小声问你要不要去卫生间。你摇摇头。他又半开玩笑地问你:怎么样?明星好看吗?你露出一个很一言难尽的表情,对他做口型:一般。董北山就笑,笑你眼光高。 晚会结束在难忘今宵的歌声中,他为你披上衣服,牵着你从会场离开。你走到门口时不忘回头,大灯完全的暗了下去。方才那种瑰丽声色完全消失殆尽。一台热闹而称不上华丽的晚会,好像离近看时只觉得嘈杂。你得到了它,你凝望着握在手里的一切,它们的光芒似乎就在近距离的接触下湮灭了。 车子接你们回酒店。夜色下的长安街遥遥落雪,粉妆玉砌,天地静谧,你靠着董北山,他拉着你的手,灯光从脸上一闪而过,接连不歇,你们好像被融化在橙黄缤纷的灯火里。 唯愿年年此夜,人月双清。 大年初二你就扔下董北山回了老家。这也是说好的,他在北京还有事情,可能要忙到三月初。你带上了他给的东西。给父亲的茶叶手表,给母亲的首饰玉镯。你抱抱他,抢在他前面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,歪头表示“这些我都明白的”。 董北山好笑地答应了,又夸你:“长一岁了,大姑娘了,还会关心我了。”他吻吻你的唇,把车门给你关上,然后站在雪地里望着车开远,只剩一路尘烟。 你回了老家,不是金家所在的沈阳,是你的出生地,你父母居住的小小县城。几年没回去过年的你已经有些忘记了这里的细节。还特意回了老宅看了一眼,左右县城不大,打个车也不过十块钱就从东到西。小广场已经拆除重新规划商圈,家属幼儿园成为了荒草残雪里的废墟,你意识到穿着貂皮大衣的你已经不属于这里的一切。你静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单元门口贴着新年的对子,贴得不牢,风把红纸角卷起又落下。 你想着到市场买点儿水果。家里父母节俭惯了,总是吃些简单的苹果香蕉,你在董北山身边被养刁了嘴,又想着还有亲戚上门,于是在水果店里把车厘子澳橘草莓青提各挑了几箱,又挑了几篮堆成塔尖儿的金灿灿的砂糖橘,几个圆滚滚的麒麟西瓜,给了市场跑腿的闲人五十块钱让他帮你送回去。 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来了人,今天上门的不光有亲戚,还有你妈在师范学校时的同学,毕业以后都分到了各个区县。你并不熟悉,向叔叔阿姨礼貌笼统地打了招呼。 “是陈妤吧?”客人这样惊喜的问:“长这么大啦?” 她们对你这样热络的招呼着,扭头又去恭维你mama:“这大姑娘长得真好啊,学校也好,Z广呢。”mama笑着点头。书房里有小孩子用你的平板看动漫,你随手给他们拆了袋零食,嘱咐他们不许打架。从前你家里也经常来爸妈带的学生,这些事情你都是做过的。 你进厨房洗了水果,出来时却被突如其来的问:“你结婚了吧?”你的手一晃,下意识否认掉,手上红宝石的戒指却不知该往哪儿藏。 “没结婚?不可能!你爸你妈彩礼都收了!你们家连房都换了。你看看这桌上水果,又是车厘子又是西瓜的,哎呀,哪样我们能吃起啊?” “老陈你这把算是行了,改换门庭了你家。姑爷哪儿的人啊?干啥工作的?” “那小妤你现在结了婚还上不上学啊?没结婚呢?哦那就是先订婚呗,哎呀那啥前儿结婚咱们得去随礼去啊。” “你看看,这样的多好啊。哎小妤,还有没有这么好的了再给我们家介绍一个呗?哎老陈你都不知道,我姑娘可气人了,非得在上海不回来,跟对象俩租房子,一个月两千五,那房子攒钱攒多长时间能买下来啊咱也不知道...” 你机械的把盘子放到桌子上。听着话题又被若无其事转向其他方面。 你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离开的。但是你只是倚在暖气旁边,腰上被烫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站了半天。mama在收拾茶几上的垃圾,橘子皮,瓜子壳,茶叶袋。你过去蹲下接了她手里的塑料袋,但她没给。你用了点力,她仍然不松手。你们这样沉默执拗的抢着袋子,你不知道自己应怀着怎么样的心情,惶然,担惊,混合着惴惴不安搅拌在一起,你流下近乎哀求的眼泪,可是你看到mama的眼泪抢先一步滴在袋子上,像一处残忍的撕裂。 “mama,mama对不起你,爸爸mama没用...”她的眼泪流过通红的发抖的脸。人民教师把自己的女儿交出去做情妇,换来教育局的位置,换来楼房好车。他们苦了三十年,终于一朝扬眉吐气,得到本就应该得到的东西。他们在辗转反侧的夜里说服自己不是甘心献女,而是不敢违拗。她成为孩子们作文里用来比喻的孔雀,正面艳光斑斓,背面只是一个秃秃的屁股。她在老同学面前可以戴金戴玉,可是所有人都在她看不到的背后鄙夷,耻笑,议论着这样毫无廉耻的父母。 他们终于肯揭开对你的愧疚,繁华之下的一切不堪,温馨家庭背后不能言说的秘密。 用最低的成本买入,再高价卖出你的所有权,你不必经历父亲牵着你的手把你交给另一个男人的过程,他们对你直接完成了父权对夫权最基本的交割动作,毫无掩饰,直白赤裸。这就是婚姻的真相,这就是女人的出路。从一个在草地里奔跑的简陋木偶,变成一个被固定在橱窗里配满珠宝的木偶。这就是你无法逃避的命。你的青春,你的容颜,你的身体,你的情绪价值,它们被估量后堆满天平,另一头是一切你能想象到的物质。 你是物品,不是卖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