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八)针锋
等到第二天,东北有头有脸的名流就陆续现了身,院子内车马纷纷,别墅从不同的角落里传来钢琴声、咿咿呀呀的戏腔和不时爆发的嬉笑。你不喜欢这种场合,早早让董北山去说你累了在房间休息。左右众人也不是为了来见你的,多半是求董北山办事。涂云淑乐得你不在,把采薇调派过去,专负责在书房里给董北山傅煜然他们烧茶续水。 第三天,你一件无袖的Dior真丝绣花连衣裙,一半裙身洁白如雪,一半满是繁复古画。你跟着董北山去看展,路上遇到李缦和傅煜然。李缦也是一件Dior真丝绣花连衣裙。 涂云淑看了就笑说,你们两个就喜欢这么打扮,跟一对儿双儿(方言:双胞胎)似的。 万家今年春宴的拍卖多是古物,水晶碟子玛瑙碗,你不太懂这些东西,董北山让你挑喜欢的,等会儿拍给你,他自去周旋应付。 你看着一柄扇子出神。还没看完,听见有人搭讪:“小姐?小姐?” 你回头,见一个约莫四十的男人,个子不高,笑眯眯的站在你的旁边。你不知对方是谁,叫住你做什么,但你知道今天来的非富即贵,你不敢轻慢:“您好,您有事?” 男人依旧笑眯眯的在手里转着酒杯,“这位小姐...看着面生,是哪位带来的?” 董北山就过来喊了声:“二公子,这是我家小妤。” 男人是万轻舟二弟的儿子万钒,董北山前妻万颖要喊他一声堂弟。万钒见董北山过来也不忌惮,反而装作恍然大悟:“哦哦小妤,是那个那个,金家送来的那个是吧...”他说话声音不小,中气十足,比刚才跟你搭讪时还响了三分。 大家眼光若有若无都飘过来,还有往这里探头的。 董北山没动,手揽在你腰间笑吟吟的强调:“不是,是陈家的女孩,家世清白,书香门第,我追了一年多才追到的女朋友。”他举了举杯子:“二公子记差了吧?听错了倒不要紧的,只是说错了,我家小妤回头躲被里哭鼻子,我哄起来可费劲。” 似询问,似玩笑,似威胁。 你下意识就抬头瞪着他,小声说:“谁哭...你胡说什么...”董北山很受用这一套,马上服软道:“好好好,小妤最懂事儿,不哭,也不用我哄,哥错了行不行?” 董北山鲜少在外人面前如此做派,亲昵得近乎在众人眼光下调情。万钒看着你俩亲密无间,恍若看不到他这个人一般,脸都沉了。 但再沉脸管什么用?他的堂妹已是董北山的前妻,明日黄花,如今你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女朋友。董北山给你的定位一出,聪明人应该知道他大大方方篡改历史是什么用意。摆明了指鹿为马,可是谁敢拆穿?县官不如现管,董北山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听明白,如今的热灶是你陈妤,不上赶着来烧他不计较,可谁敢往上浇凉水,哪怕是万家人也要讨没趣。 说话间就有朋友过来拉扯难堪的万钒为他解围:“你看你,搞错了搞错了,待会儿敬人家一杯酒啊...” 董北山没动,笑吟吟地目送万钒这个草包落败离开。不知在场有多少人在心里嗤了一声:万家真的是没有能出头的人了。 下午的拍卖两点开始,大厅布置得当,穿了浅绿色中式旗袍裙的少女邀请客人一一落座。 一件水晶葡萄鼻烟壶上来,傅煜然问李缦:“这件中意吗?要不要问问小哥?” 说起来,这件东西是李缦的小哥李维托她留心的。李维是家里幼子,管束得没有上头两个堂哥那么严,又吃不了驻扎军营的苦,老爷子给他调吉林驻京办了。托人办事人情得还,李维知道这位老干部有收藏鼻烟壶的雅痞,于是托了李缦给他寻一个不常见的。 “你就往好里找吧,该多少钱小哥支给你,咱们亲兄妹明算账。”年前李维聚餐的时候这么说。 李缦慢悠悠剪着指甲:“我当然跟你明算账了——但你妹夫要孝敬大舅哥,那我可不管的。”李维知道小妹性格要强,在家里人面前也是如此,乐得让傅煜然在叔叔大爷眼前出钱出力表现表现。 李维点头:“行,那我不能跟妹夫客气啊。啥时候有空你让他回来,我们带出去喝点儿,别总护着你老爷们儿。” 李缦打李维一下:“你不许灌他啊,你不能喝就招呼你战友使坏,真烦人。” “不用问了,就这个。”李缦点了头,于是傅煜然以八十万的价举牌拍了。李缦挽着老公亲了一下。主持人还抽空打趣:“修正一下,价格是八十万外带高太太的香吻一枚。”众人都笑。 水晶葡萄鼻烟壶下去,下一件恰好是刚刚万钒为难你时看的那个扇面。主持人刚刚介绍完,还没说出起拍价,董北山忽然转头问了你一句:“刚才是不是这个扇面没看清楚?” 他的说话声不大,但屋内人少,身边的人听得清清楚楚,而坐在正前面的万轻舟更是听得明白,万轻舟身旁坐着的万钒连喘气声都大了一倍,没敢回头。 这不就是故意的吗。 你老实的点点头:“嗯...看见倒看见了,就是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字。” “那给你带回家仔细看看。” 董北山就拍下了这个扇面。以起拍价三倍的价格,也就是一百二十万。主持人恭喜着董北山,调侃着董老板对女伴的爱护。 与此同时,冯涛走过暖坞,里面太太们的笑声被隔得很远。小会客厅的门口,涂云淑挽着一件新的缠枝花样披帛跟一个名叫雪兰的女孩子讲话:“你去把我那个真丝料子找出来…在1号储藏间里,上面放料子的箱子,第二层靠门的那一口箱子你翻一下,银通正绢的那匹,记得住的伐?算了算了你把你jiejie叫过来…”披帛金线的颜色在水晶吊灯的柔和光晕里变幻。 穿过小会客厅是开放式的备菜间,夕阳的光没有散去,开春的日光要比冬天更长一点。采薇借着这点未残的日光,摆着一道茭白水中花,青瓷的盘,玉白的花,旁边的盆里去了筋膜的西芹切丝不切断,泡过水,等着做凤尾西芹。像这样的摆盘是她的活计。 冯涛走到采薇旁边,看她干活。采薇偏过头促狭一笑:“涛哥来了。涛哥高升啊。”冯涛常来万家送东西,伺候万轻舟喝茶,万家每每留他用饭,因此脸熟。 采薇和冯涛都是安徽人,生在安徽,长在东北,冯涛问清楚了这里唯一一个老乡姓名,知道她叫曹薇,但被涂云淑嫌弃名字俗气,扔掉了姓,改叫采薇。因了老乡请奋斗缘故,冯涛从此待她跟别人不同。家里的小姑娘们当然也都跟冯涛关系不错,他经常趁开席前到厨房混口吃的。这次冯涛从长春调回董北山身边众人皆知,采薇跟在涂云淑身边,对这些清楚的很。 冯涛点点头,背着手:“啧,又拿我找乐。我就来伺候伺候局儿...哎呦,小嫂子亲自下厨呐?” 他这话是开玩笑。他们这些人说话嘴上没把门儿的,男女不论,都你一句我一句的挤兑人。冯涛本来是想着两人斗嘴嬉闹一会儿,可听了这话的采薇却半天低着头没动静。再仔细一看,糟了,女孩儿的大眼睛里蓄满了眼泪。 顷刻间变脸的采薇静静看着他,嘴唇动了动,吐出几个生硬的字:“你再说?”话音一落眼泪就滚下来。 从没见过她哭的冯涛真慌神了,他忙弯腰夺过采薇手里掐着的茭白花往碟子里摆,“哎哎哎我开玩笑的姑奶奶,我错了我错了,我帮你,我来我来……” 采薇没说话,把身上的围裙摘下来揉作一团,扔到他身上就走——也没走远,走到了厨房另一头的小飘窗上别脸坐下。 冯涛无法,把剩下的茭白花歪歪扭扭摆起来,小心将青瓷浅盘放在取餐台上,蹑手蹑脚走过去蹲在她面前,把手拢在她膝盖上晃一晃做赔罪:“错了,小姑奶奶,别生气了,前面儿还等着传菜呢,我下回不说了……”冯涛结结实实打了两下自己的嘴。 采薇低头,脸紧紧绷着,开口:“你别说这种话了,我不想听。” 冯涛起身坐她旁边,姿态好像推心置腹:“这不也是……万太太,你老师的意思。”他低声:“……不跟大哥,你跟谁?不都……” 他苦笑后安静下来。 “反正都是跟,跟他行,跟你就不行?”采薇梗起脖子,用骄傲的流泪的眼,破罐子破摔地斜睨着冯涛。 冯涛没说话,把头转到了一边。 采薇也不说话了。半晌她轻轻站起来,走回厨房去,在水里泡得冰冷的手捞出凉脆的西芹,浅碧色的西芹摆在乳白色的碟子里,慢慢堆积着,很快填满碟底的空缺。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。 冯涛在离开前握了一下采薇的手,他的手热,采薇的手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