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陶瓷

    

陶瓷



    “池其羽。”

    这声呼唤的声音不高,甚至算得上平稳,语调里没有惯常的温和,是种剥离所有修饰的、直呼全名的陌生感。

    “?”

    池其羽倏地抬首,迷惑地望向楼梯口的jiejie,M也循声转过头,手掌非常自然地、不紧不慢地从女孩腿上移开,转而搭在了沙发靠背上,他脸上笑容未减,朝着池素得体地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小素下来了。”

    池素站在光影分割处,没有立刻回应。她的目光在M从容的笑脸和meimei尚且懵懂的面容之间极快地掠过,最后停留在池其羽微微发红的膝盖皮肤上——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用力捏握过的细微痕迹。

    “你上来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

    池其羽不明所以,但还是老实地跟着jiejie上楼,楼梯间的光线略暗,jiejie的背影在身前,挺直,疏离,羊绒衫柔软的质地也未能缓和那股无形的冷峻。

    她们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。

    到了二楼走廊,视野重新明亮起来。池素在中间停下脚步,转过身,开口,声音已经恢复平日里的清晰,但语速比往常略快。

    “把衣服换掉。来拜年的人会很多,穿的正式点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池其羽无奈地“哦”声,跑回房间换衣服。

    换好后正巧许知意和许家前来拜年,两个小女孩一见面就和麻雀般叽叽喳喳,M已经在迎客,脸上挂着惯有的、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,向许家父母熟稔地打招呼,又自然地转向许知意,

    “知意又长高了,越来越漂亮。两人现在是同学吧?”

    他问得随意,许知意也得体地答几句。

    许家父母略坐了片刻,便准备告辞,但无聊的池其羽拉许知意留在家里,许母寻思今天该走的也走的差不多,所以便允许了。

    大人们还在门口说着道别与留步的客套话,池其羽已经悄悄拉拉许知意的手。两个女孩像终于挣脱了某种无形束缚的小鸟,转身便沿着楼梯轻盈地飞掠上楼。

    池素陪着母亲在玄关处送走最后一拨客人,关上门,将门外凛冽的寒风与热闹的余韵一同隔绝。

    客厅里瞬间空荡下来,只剩下暖气和茶几上狼藉的杯盏,残留着方才人声的嗡鸣。

    她习惯性地扫视圈,掠过空了的沙发、歪斜的靠垫——M不见了。

   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,她的视线猛地转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口。

    没有任何犹豫,她甚至没来得及对身旁整理围巾的母亲说句什么,便转身朝楼梯走去。

    脚步比平时快,却竭力控制着不发出过于急促的声响,只有羊绒衫的袖口随着动作轻轻摩擦。

    心脏在胸腔里以种反常的节律敲击着,并非恐惧,而是高度紧绷的警惕,混合着某种冰冷的、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愠怒。

    她刚踏上楼梯转折的平台,一抬头,目光便瞬间定格。

    M果然在那里。

    他正站在二楼走廊里,距离池其羽紧闭的房门不过几步之遥。

    他背对着楼梯方向,身形微顿,一只手抬在半空——那是个预备叩门的姿势。

    走廊顶灯在他头顶投下光晕,将他抬手的动作映照得格外分明。

    就在他指节即将触碰到门板的前刹那,仿佛感应到身后的注视,他的动作停住了。

    池素没有出声,只是站在楼梯上,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。

    M缓缓放下手,转过身来。脸上没有丝毫被撞破的窘迫或意外,反而像是刚好遇见她般,露出了个再自然不过的笑容。

    “小素啊,”

    他语气轻松,朝池素打招呼,仿佛只是随意解释句再平常不过的事,

    “我上来看看小羽。这孩子,招呼朋友躲进房间,也不下来送送客人,太没规矩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不高不低,话语内容合情合理,他甚至微微侧身,让开了门前的位置,好像随时欢迎她一起过去“看看”。

    M的视线落在池素脸上,像在仔细端详件不再符合心意的旧物。

    走廊的光在她清晰的下颌线和微凹的脸颊投下浅浅阴影,那双眼睛太黑,太静,没有记忆中怯生生仰望他时的莹润光彩,也没有后来刻意习得的、礼貌周到的柔光。

    他不喜欢这样。

    “还是小时候的你可爱,”

    M的声音里掺进属于评判者的惋惜,以及更深处的、被唐突的不悦,

    “现在,有点阴森森的。”

    他嘴角扯了扯,试图拉回那种掌控局面的、长辈式的轻松语调,

    “女孩子别老是摆出这幅表情,不讨喜。”

    池素依旧没有回应。

    她只是站在那里,目光如同黏着的蛛丝,无声地落在他身上,穿透他那层温和的表皮。

    那沉默本身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,仿佛在丈量他的谎言与行动之间那道晦暗的裂隙。

    M脸上的笑容淡下去,被这种无聊的抵抗磨掉耐心。

    他撇撇嘴,像是懒得再跟不识趣的小辈浪费口舌,重新转向那扇门,手臂再次抬起——方才被打断的叩门动作,此刻带上点不容再阻的意味。

    “你叩一下试试。”

    池素的声音终于响起,精准地切断空气里所有浮动的噪音。字与字之间没有任何粘连,每个音节都冷硬地砸在地板上。

    M的动作彻底僵住。

    片刻后,他极其缓慢地放下手臂,转过头,像是听到什么极其荒诞的笑话,脸上漾开种古怪的笑容。

    他没有立刻动怒,反而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,偏偏脑袋,将双手插进西裤口袋,以种近乎悠闲的、却又充满无形压迫的姿态,一步步踱到池素面前。

    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。

    他需要微微垂下视线才能看清她的眼睛,成年男性的身高和体态优势在此刻展露无遗,带来种物理上的威压感。

    他俯身,拉近距离,声音压得低些,用刻意放缓的、近乎诱哄,实则布满荆棘的语调:

    “小素,”

    他顿顿,噙着那抹令人不适的笑,

    “怎么和叔叔说话的呢?”

    那阵混合着陈年古龙水、男性体温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油腻感的味道,随着M的逼近,再次密实地包裹住池素。

    具有侵略性的、仿佛能渗入毛孔的熟稔,让她胃部下意识地收紧。

    然后,那只宽厚的手掌落了下来,用种令人极度反感的力道,捏住她单薄的肩膀,前后晃了晃——如同摆弄一个不听话的玩偶,试图摇醒她的“不识抬举”。

    “啊,果然,”

    M的叹息从胸腔里发出,虚假的悲悯和确凿的指责,

    “没有叔叔看着,你们都长成了什么样子啊。”

    他的目光扫过她紧绷的脸,那里面不再有对待“可爱后辈”的耐心,只剩下赤裸的、对被冒犯权威的不耐与轻蔑。

    他甚至懒得再掩饰那份不耐,无语地翻个白眼,仿佛面对的是不可理喻的顽童。

    头随意地一晃,视线漫不经心地瞥向楼梯转角处——那里静静立着一个青白釉色的细颈陶瓷瓶,是池母心爱的摆设,釉面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。

    他彻底将眼前这个冷着脸的人当成空气。

    不过是个脾气见长、不懂事的小辈罢了,他大度地转过身,目标依旧明确——那扇门后不谙世事的女孩,和眼前这个“阴森森”的相比,显然更容易“沟通”,也更符合他今日未被满足的、某种需要被尊敬和亲近的预期。

    就在他重心偏移,脚尖转向房门,手臂重新抬起的电光石火之间——

    风声。

    或许根本没有风声,只有动作撕裂空气的短促厉响。

    一道冰冷坚硬的弧线,裹挟着决绝的力度,自他视线盲区的侧后方袭来!

    “砰——哗啦!!”

    沉闷的撞击声与瓷器炸裂的清脆哀鸣几乎同时迸发!

    后脑勺传来的不是简单的疼痛,而是瞬间淹没所有意识的、炸裂般的剧震与钝痛!

    仿佛整个颅骨都在嗡鸣中开裂。

    M的瞳孔因这猝不及防的剧烈痛楚骤然缩成针尖,眼前猛地爆开片混杂着黑与金星的迷雾。

    所有动作、所有思绪、所有游刃有余的姿态,在这一击之下彻底粉碎。

    他踉跄前扑,手下意识地、痉挛般摸向剧痛的来源,触手却是一片湿滑黏腻,以及尖锐刺手的、尚未完全掉落的陶瓷碎片。

    温热的液体正迅速浸透他的发根,沿着后颈蜿蜒而下,带来另种令人恐慌的黏稠触感。

    愤怒,一种被卑微生物猛然噬咬、撕开皮rou的暴怒,瞬间压过了最初的剧痛和眩晕。

    他猛地、几乎扭伤脖颈般回过头,目眦欲裂。

    池素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。

    她微微喘息着,胸腔起伏,手里还紧紧握着残留的、参差不齐的陶瓷瓶颈,断裂处锋利的碴口闪着寒光。

    碎瓷片在她脚边溅落一地,像绽开了朵狰狞的花。

    她脸上没有恐慌,没有失措,只有一种同样燃烧着的愤怒。

    那愤怒如此鲜明,如此彻底,让她的眼睛在走廊灯光下亮得骇人,如同淬火的琉璃。

    血珠从她握着瓶颈的指关节处迟疑渗出,不知是飞溅上的,还是被碎片划伤。

    她看着他,看着这个满头鲜血、面目因疼痛和暴怒而扭曲的长辈,握紧凶器的手指骨节,泛出青白的颜色。

    空气里弥漫开新鲜血液的甜腥气,混合着尘土和瓷器破碎后的无机物味道。